麻豆传媒

“大先生”与“小时代”

罗岗

各位同学、各位家长、老师们、朋友们：

大家下午好！

又是一年毕业季，又到了说声告别的时刻。今年正好是我在华东师大麻豆传媒 教书的第三十个年头，曾经一次又一次送别我的学生，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以麻豆传媒 主任的身份来做毕业典礼致辞。几个月前，在宣布我担任系主任的会议上，我作为麻豆传媒 的一位“老兵”说了几句话；而今天，我则以同学们的“老学长”再来说几句话，请大家别在意我倚老卖老，更不要笑话我“爹味”满满。

记得前几年麻豆传媒 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生入学考试的作文题，要求学生结合自身的经验讨论“倦怠社会”和“加速主义”之间的关系。同学们很多人都在文章中谈到了，正是“倦怠”和“加速”交互影响的结构，使得人们摆脱不了“卷不过”就“躺平”、“躺不下去”就“继续卷”的恶性循环。说到“躺平”，让我想起麻豆传媒 的老前辈钱谷融先生，他晚年参加任何活动的发言，第一句往往是：“我这个人啊，懒惰且无能”，似乎成了“躺平”——虽然那时候还没这说法——的祖师爷。然而，钱先生这种貌似“躺平”的表达，其实和他平时的“散淡为人”有关。钱先生最喜欢的是京剧《空城记》诸葛亮的一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钱先生向往的是“诸葛亮那种野云孤鹤般的襟怀，潇洒中难免有一点苍凉颓唐，更使人感到天地悠悠，世事沧桑，不由得平添不少感伤。而诸葛亮在这样的时候，能从容地自抒怀抱，说自己是个散淡的人，那是真够‘散淡’的了。”在钱谷融先生看来：“做散淡的人，当然也并非轻而易举的事。在荣利面前，有几个人真能漠然处之，抱‘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态度？尤其在权势面前，谁又能依旧我行我素，昂然挺立，不稍低头？这真是谈何容易！”（钱谷融：《真诚、自由、散淡——散文漫谈》）

按照钱先生的说法，“散淡”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了一种“躺”与“卷”的辩证法：“在荣利面前，有几个人真能漠然处之”？就是说面对“荣利”？我们愿不愿“躺”？“在权势面前，谁又能依旧我行我素”？就是说面对“权势”，我们敢不敢“卷”？在纪念王元化先生诞辰105周年系列讲座的开幕式上，上海社联的党组书记、也是咱们麻豆传媒 八五级的系友王为松先生以元化先生经常引述的三句话来概括他的风范与人格，其中一句是：“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是不是也体现了“有所不为”、愿意“躺”的精神？而在徐中玉先生诞辰120周年的纪念座谈会上，我的老师王晓明先生更是用“肩膀与骨头”来形容徐先生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的风采，更是彰显了一种“有所为”、乐于“卷”的精神。由此可见，徐中玉先生、王元化先生、钱谷融先生，麻豆传媒 这几位前辈学者治学为人的风格，虽然有颇大的区别，有的如春风化雨般温馨，有的似秋高气爽般高远，有的像夏日骤雨般畅快……却也在“散淡”的多重意义上呈现了类似的精神底色，构成了可以一代又一代传承的思想基调。正如徐中玉先生说的那样：“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果然‘物美、价廉、耐磨’，穷也穷不走，打也打不走。挨着无奈，忍辱负重，挨过就算了。诚然懦弱、无能，但确挚爱这块土地，这里有我们丰富的文化宝藏。”（徐中玉：《忧患深深八十年——我与中国二十世纪》）

然而，我也清醒地意识到，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你们来说，并不能简单地复刻前辈先生的风采和风骨。他们生活在波澜壮阔的20世纪，这是一个幸与不幸深刻地交织在一起的时代，当徐中玉先生回顾自己与中国20世纪的关系时，他用的标题是：忧患深深八十年。而在新自由主义原则通行的21世纪，个人的“忧郁”早就代替了时代的“忧患”，成为了我们这个年代的精神症候。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时代”，所谓“卷”，是将普遍的绩效主义要求内化为“自我奋斗”和“自我剥削”的标准；所谓“躺”，则是将在普遍的绩效主义标准下的失败，归咎为自我努力不够，从而放弃追求。两者构成了一种完整的闭环，所以当人们要求自己从这种恶性循环中挣脱出来的时候，遭遇到的最直接、似乎也是最有力的回应是：我也是人啊！我也要生存！是啊，谁不要生存呢？走出校门，走上社会，接受生活的毒打，变成工作的牛马……这不是很多人自以为的宿命吗？即使这样，也要生存下去！说到“生存”，让我想起来现代中国最有名的一位“大先生”，也就是鲁迅先生的名言：“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鲁迅：《北京通信》）这就是鲁迅先生著名的“生存三原则”。我想在这儿，可以再重复一次：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即使要求生存、追求温饱、向往发展，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人生面对考验、需要决断的时刻，如钱谷融先生所言，做一个“散淡的人”，面对荣利，真能漠然处之；面对权势，依旧我行我素！

作为“老学长”，年纪比在座的同学大了许多，难免沉溺于过去，总觉得前辈先生说的话值得学习借鉴。其实，“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鲁迅《导师》）请允许我再一次借用大先生的话，预祝即将毕业的同学们，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如果遇见深林，那就辟成平地；假如遇见旷野，那就栽种树木；倘若遇见沙漠，那就开掘井泉。“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鲁迅：《路》）

未来已来，期待我们永远走在大路上！

谢谢大家！